尾章彩书怨

目送狄仁杰一行消失在官道东头临都驿方向,阿浪悄然握住婉儿的手。

婉儿让他握着,感受他掌心的温热和力量。长亭里只剩了他们两个,狄仁杰显然是有意给他们留点独处时间……婉儿很想扑到阿浪怀里缠绵缱绻,也许是今生最后一次。

冷静。你不能了。

视线所及处,还有禁军卫士守着。她可以不在乎那个,可她昨日跪在天后面前用母亲性命发下的毒誓,不能不算。

“婉妹,你打算怎么逃出宫?”阿浪还在问她,“眼见又要废太子,少不得一场大乱,你不能再拖下去了,太危险……”

婉儿双手合拢,捧住阿浪一只手掌,四目相对,安静地告诉他:

“我不会出宫。我要陪着天后度过这场大乱,然后侍奉她一生一世……我不能和你一起走,你……自己逃吧。”

阿浪霍然起身,连带婉儿一起扯起来,急切握住她双肩:

“怎么了?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?又出了什么事?武后用你母亲来威胁你,对不对?那个我们再商量怎么办,你不能留在宫里,天皇一家子没一个好人……”

婉儿打断他:“阿浪哥你别急,是我自己愿意的。我……不想和你一起游**江湖,我宁可留在宫里读书写文章,给天后出谋划策办事。我更喜欢做这个。对,有我娘的缘故。她不能挪动,我得照顾她,需要天后的垂怜保护。可我也真的……非你良配。我们不合适永远在一起。”

她语调之安详平稳,连自己都觉得意外。阿浪也冷静下来,放松了她双肩,长吸一口气,仍然试图劝服她:

“我们一起离开皇宫朝廷,我不会让你吃苦受穷。上次就和你说了,索七娘早就帮着我,把周国公府的家产资财变卖转移了不少,足够我俩和将来的孩子快活富足一生。我们想办法再诈死一次,逃出洛阳,先往南方走,到洞庭云梦那一带躲几年。等两京平静了,我们再回西北,找索七娘搭伙行商,准能赚大钱。”

“不是钱的事。”婉儿苦笑摇头。

阿浪点头:“当然,你又不是那等爱财女子。可你不是说过,愿意跟我一起浪迹天涯,见识各地风土人情?胡人最爱我大唐的丝绸绢帛、陶瓷器具,西域商道遥远曲折,到处都有好风景。我钻过闷得人透不出气的老林子,走过几年不下一滴雨看不到一草一叶的大沙碛,爬过吐蕃的雪山,下过巴蜀的烂泥稻田。我们还可以去广州泉州搭商船,在大蓝海上漂到林邑、真腊、天竺……”

是的,我愿意和你走遍大唐疆土,同历域外奇遇,婉儿心内默默想。我愿意和你一起同下江南,去见识桃叶渡飞花流水,栖霞寺月中寻桂,南若耶溪头浣纱,秦淮河夜船吹笛。柳塘烟雨,坞浦鸳鸯,吴儿弄潮,越女采菱,莼羹鲈脍,快口慰腹。

我愿意和你一起远驰西域,目睹天山明月,冰峦雪顶,大漠沙海,烽戍狼烟。秋风长草角声**,孤城落日血满塞。我们会哀怜征人远戍,非议天子开边苦黎庶,可举目四顾,又会感叹如此大好河山,宁忍见其沦陷胡虏、弃掷我汉家编户。

我愿意和你同行游历很多很多地方,欣赏很多很多风景。可我也愿意继续扎头在宫内卷帙浩繁的藏书楼里日夜读书,愿意陪在天后身边给她拟稿写敕、建言献策,帮着她办好一桩一桩繁难政务,享受中外钦敬朝野赞佩的成就。

我还这么年轻,我有那么多心愿都想实现。可没有人,哪怕是天皇二圣,哪怕是高祖太宗,没有人能随心所欲到那种程度,什么都想要,什么都能得到。

人这一生,能在自己最喜爱也最擅长的方面出人头地,已经很了不得。

何况我还只是个出身卑微的小女子。

“听我说,阿浪哥,听我说。”婉儿握紧阿浪的手,“我问你,你辛苦这一年多,走遍太宗皇帝当年几大开国战场,听了先帝那么多故事经历,你觉得,你外公为什么能打赢那些胜仗?最关键的是什么?”

“他……先帝……”阿浪张口结舌,现想了好一阵子,才迟疑地道:

“我外公……他好象天生就是干那个的。当然他也努力用功,吃了好多苦,受了好多罪,又招揽天下英雄来指挥帮手。可说到底,那些关键的时候,好象他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办最好、最合适,别人谁也代替不了他。”

“所以蕃汉民众才都相信,先帝是金甲战神转世而生。”婉儿微笑,“天才又逢时运,才能二十几岁就为大唐打下江山……让人去做自己最擅长的事,才会得到这般结果。阿浪哥,你说,我最擅长做什么?”

阿浪沉默不语。

“我擅长做贤妻良母么?”婉儿苦笑着问,“我缝衣煮饭的本事怎么样?眼神不好,连针线都看不清。我也不会点数货物、牵驼牧马、记账算钱,如果随你去行商,我能做什么呢?最后只能在家里生儿育女,教养子孙,年复一年眼巴巴盼着你回来……我喜欢擅长的读书作文,和你在一起,完全无用武之地,没几年也会都忘光啦……阿浪哥,你和我,是不一样的人。”

“我是个没学问的江湖浪子,你是天才女夫子。”阿浪闷闷地承认。

婉儿心里一酸,忍着没反驳他,继续道:“到天后身边侍书以后,我才渐渐发现,原来我也可以做成很多事、帮到很多人。裴妃、苏味道、梁阿兄父女、武四郎、甚至狄公……当然非我一人之力,那是我们一起挣扎拼命的结果。可我也起了别人没法替代的作用,是不是?我……很喜欢这样。”

“武后给你的,我没法给。”阿浪苦笑,“可你这么聪明,你也该想到,在宫里一直呆着,在李家武家那些人当中周旋蒙混,绝对没有好下场——那就不是正常人能活的地方。”

“是。”婉儿点头,“所以我不劝你留下。你的天性,你所擅长的,不适合出入宫廷朝堂。你没有那样的冷酷心机和忍耐脾性……狄公、苏味道甚至梁阿兄都能做官,你不能。”

“你能?”阿浪疑问,“你觉得你可以一直这么遂意扬威到最后?武后都五十多岁的人,她还能再信任宠用你几年?等她儿子接位,你一个前朝旧嫔妃……”

“我能安排,你不用替我担心。”婉儿轻轻叹一口气,“你知道的,我已经在她两个儿子手里打过滚了,剩下两个,还有太平公主,如今看来对我也还不错。他们李家么,什么前朝旧妃不旧妃,好用就成……这也是承袭你外公的家风啊。”

“我外公的家风,是不在乎伦常辈份,可没说过能让女人掌权。”阿浪苦笑,“也就因为天皇一直病弱,武后才有这机会。无论她哪个儿子当太子吧,谁肯乖乖听母命,母子必定还要争权大闹。你——这种日子,你还没过够?”

“天后剩下的三个儿子,三郎四郎无论文才武略、手段决心,都远逊于二郎。可二郎如今也到了这地步……你方才也听见狄公说了,他进入临都驿,就写奏稿上表二圣,求去海东从军。连他都抛弃东宫了呢……天后也和太宗皇帝一样,是个天才,执政掌朝的天才。”

婉儿说着,竟笑起来:“你想怪不怪,阎家叔侄姬温他们费尽千辛万苦,让你奔波各地去宣扬太宗功绩,意图唤起天下对李氏宗庙的缅怀忠敬,最终结果却是太宗两个皇孙先后折戟,天后一个妇人眼看要独掌大权了。就象那卢舍那大佛像,初开窟雕造的时候,明明是为太宗祈福,该仿造文皇帝身容,结果工匠造着造着,有意无意自觉不自觉地,佛像越来越神似天后。我想啊,千秋万代,后世子孙,也只会知道那佛像是武后的身容……”

她笑出了眼泪,双手放开阿浪:

“你走吧,自己走吧。我愿意陪着武后,陪她到她余生最后一刻,再迎接我自己的结局。我知道那不会是个好结果,不可能像和你白发厮守、儿孙绕膝那么幸福美满。可我是独一无二的……天后和我,都会是独一无二的女子。我宁愿这样在青史上留名。”

阿浪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里出现的秦镜纹金粉盒,全身象冻僵了一样。过了仿佛天长地久,他才缓缓动作,把粉盒塞回给婉儿:

“至少你留下这个……盒里有我父亲一点骨灰,我母亲坟上一抷土。你若不喜,倒掉也行……唉,早知道你下决心不跟我一起走,我就该和小满哥同死才对。这世间,还有什么活头?”

婉儿一惊,忙把粉盒推回去,又安慰他:“别这么想。你还年轻呢,我也还年轻,我们都会遇上更好更合适的人。甚至……多年以后,等这事过去了,你我也许还能再相见。不过你别再回两京了,至少天后还活着的时候,别回来。她许诺我,这次放过你,让你走,最后一次……你也知道,她年纪很大了。我们一定能熬到再相见的时候。”

“真的?”阿浪审视她的脸孔。婉儿用力点头:“真的。你信我。”

“那你收下这个。”阿浪再把金粉盒塞给她,“等我们下次见面,你再还给我也行。”

咦……阿浪这是摆了她一道么?

婉儿不觉微笑,收起粉盒,没再推拒。她想一想,从发髻上拔下母亲那只黄杨木簪,递到阿浪手中:

“下次相见,还我这个。”

那会在很多很多年以后了,婉儿知道。可他们只要不死,总能有机会再见的。

就象昭陵上那六匹石马,只要还存于世间,总能有机会回来的。

婉儿微笑着与一生初恋分手,回到上阳宫武后身边。她看着赵道生在索元礼酷刑逼迫下自承杀害明崇俨、又供出东宫马坊里的武库。她看着二圣诏告天下太子谋反,作为证据,挖出东宫里私存的几百副兵器甲仗,堆在天津桥头熊熊焚烧。

她看着英王李显取代二哥成为大唐新太子,李贤全家被废为庶人,衣衫单薄瑟缩着上路流贬巴州,后为丘神勣逼杀。宰相刘仁轨平安撤回安东都护府与熊津都督府,将大唐东境稳定在辽水一线。

婉儿看着天皇驾崩之后,灵前即位的新皇李显与太后频起争执,坐朝月余便被废黜,武太后扶立幼子即位,幽之于后宫,独掌大权。英国公徐敬业、琅琊王李冲、越王李贞等先后起兵反武,皆兵败身死,包括霍王李元轨与常乐大长公主在内的李唐宗室被屠戮殆尽。

她看着战报,讨伐徐敬业的官军左豹韬卫长上果毅“成三郎”阵上被擒,徐敬业下属假称其为官军主帅李孝逸,要当众处斩,成三郎大呼:“我是果毅成三郎,不是将军李孝逸。官军已围数重,破你等在于朝夕。我死,妻子受荣;尔死,家口配没,终不及我!”徐敬业战败,朝廷赠成三郎为左监门将军,谥曰勇。

婉儿看着武太后于天授元年正式称帝,尊号圣神皇帝,改国号为周,成为史上第一位女皇帝。她看着索元礼丘神勣来俊臣等酷吏大用又被逐一收拾,看着苏味道当了宰相、狄仁杰渐渐成为女皇最信任的心腹重臣,号为“国老”。她看着这些人一一死去,狄仁杰引荐的张柬之等人最终助李显复位、中兴大唐,其后皇后韦氏再度势力兴起。

从上官才人到上官昭容,她的案头始终放着一只秦镜纹瑬金粉盒。某年某日,粉盒旁边多出一副书笺,上面以她秀健纵横的笔体写了一首五律:

叶下洞庭初,思君万里馀。

露浓香被冷,月落锦屏虚。

欲奏江南曲,贪封蓟北书。

书中无别意,惟怅久离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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