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章母女

“武敬真说他不愿娶太平公主?”

婉儿捧着纸笔,刚走到屏风之后,就听到天后满含怒气的声音。她手一抖,立即止步,透过屏风上的薄纱往天后起居间看过去,先要弄清原委。

跪在天后案前禀报的是太子妃房氏,战战兢兢浑身发抖:

“是。武敬真去东宫见二郎,说了好些谦辞。他家世卑微,为人愚钝,配不上帝子公主下降,求二郎转致二圣,免他这一出,他甘愿领罪……”

“呯”一声,天后拍案大怒:

“混帐行子!我女儿的婚配,有他多嘴多舌的份儿?个蠢猪田舍汉,放下锄头才多久,提携进京授给官做,他不感恩图报,反而登鼻子上脸!果然武家男人没一个好玩意,他还以为他够格娶阿奴?痴心妄想!做梦去吧!”

“是是是……二郎当时也大怒,痛骂他一顿,如今把武敬真关在东宫下房,等候二圣发落。”房妃低声下气地解释,“二郎命妾入宫来禀报天后,尚不敢惊动天皇,也严禁泄漏消息……再怎么说,武敬真也是外戚,传出去不好听……”

“他一个快要出五服的远房族亲,算什么外戚。”天后鼻子里哼一声,却也冷静了些。婉儿知道房妃是在宛转点醒天后,前一阵子她颇为抬举那个本家少年,宫中朝中都知道那少年有望继任周国公,如今忽然闹这么一出,其实是在打天后的脸。

屏风前静默下来,天后手叩案面,大概在思索如何处置武敬真。

婉儿心里暗暗为那少年捏一把汗。她其实和武敬真不太熟,听阿浪等转述过那少年一些为人行事而已,但她很喜欢梁百岁,也和她父亲梁忠君情份甚好……天后和房妃应该都不知道武敬真此举的背后原因,婉儿却是知道的。

沉心一想,婉儿转出屏风外,先默默将几卷诏稿捧放在天后书案上,再退后长跪侍奉。天后果然转脸看了她一眼,问:

“婉儿,你听见方才我们说话了?你觉得该把那个混帐怎么办?”

“狂徒妄议公主婚事,诬坏内命妇名节,无肃敬之心,无人臣之礼,可依十恶中‘大不敬’议罪。”婉儿低眉答道,“念在他身属外戚,可免株连其家。赐他一个全尸,亦是二圣恩泽。”

天后“唔”一声,身子向后靠到凭几上,又长出一口气,摇了摇头。

她的表情和身体姿态,婉儿已熟得不能再熟,知道这意思是“倒也不至于”,方才那阵盛怒火头已经过去了。鉴貌辨色,婉儿徐徐进言:

“武敬真的生死荣辱,并不足虑。婢子担忧的是太平公主……去年贺兰敏之一案,事涉太平公主侍婢,公主无辜卷入,已承受了颇多非议。武敬真这村夫不识抬举,出言狂妄,就算当即打杀了他,也不值什么。只怕外间再议论他的死因,又要有一番流言传播……无论于武氏外戚,还是太平公主,都不是善果。”

天后“哼”一声,还是怒气不解:

“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?大唐第一尊贵公主,任凭武敬真那样猪狗不如的下里巴人评判作践?阿允也是,那小子当面侮辱他小妹,他很该立刻命人杖责,一顿打死了完事!作东宫阿兄的人,这点子担当都没有?”

是的,是的,无论什么事,天后最终都能归咎于太子贤处置不力。

婉儿瞅一眼房妃,太子妃苍白着脸俯伏不语,一声都不敢吭。她在天后面前,几乎永远都是这番模样,婉儿看得多了,有些怜悯不忍,替东宫说几句好话:

“只怕是看在武敬真的姓氏份上,太子才有三分顾忌尊重。其实如今也不晚,武敬真口出狂言,这一顿皮肉之苦,怎么也不该逃掉。天后命太子妃回东宫去传敕,先赏他一顿笞杖,再议别的处分吧。”

“嗯。”天后又叹口气,“你这主意不错,先打他一顿再说。唉,现在打也晚了。他要是拒婚的时候,太子当即杖毙了他,还可说是他言语无礼,冒犯储君,罪有应得。隔了这么久,再打死他,就不好用这罪名……天皇也会过问,至尊好象还挺中意武敬真这个女婿……”

她皱着两道英挺长眉思索,眉心现出的蹙纹,难得暴露出真实年纪。婉儿不敢打断她的思路,望着这一张脂粉浓厚的艳丽面庞,心中忽然浮出个念想:

太平公主越长越象母亲了。

昨日她刚奉天后口敕去探望过太平公主。小公主的中暑症状已然全部消退,侍御医为防万一,还不准她出所居宫院。小公主很不开心,扯着婉儿在园木花草间散步说话,问东问西。

那时婉儿就留意到,太平公主比去年长高了不少,头顶快和自己差不多。眉眼也长开了一些,虽还是满脸稚气,却已隐隐能看出方额广颐的鲜明轮廓,象她母亲天后,也象她二哥太子贤。

小公主也有了自己的心事。婉儿依照天后嘱咐,只告诉她“你阿裴大嫂已经自愿殉夫,去地下和你大哥团聚了”。她怔了半晌,叹口气说:

“也好。大嫂一直很想念大哥,她和我说过的,大哥待她很好很好……她还说,但愿我将来也能嫁个象我大哥那么温柔的夫君……”

象你大哥,或者象你父亲,婉儿默默地想。大概只有那样外柔内刚的男子,才能消受得你们母女这样英风外露性子爽直的美人吧。

她短暂地想到阿浪,思绪随即又转回到自己母亲身上,愁苦满怀。

那一日随同天后微服驾幸长孙宅,处置完一堆事务,要回京了,长孙宅一个不起眼的婢女趁乱偷偷塞给婉儿一个纸结。她知有异,匆匆收起,回宫进了自己下处再打开看,顿时泪水盈眶。

纸上是狄仁杰写的文字,并不长,简要叙说她母亲所在的石窟寺忽然全员失踪,并不知是何人所为。狄仁杰这几天会抽空过去探查,也已经写信给长孙浪,叫他尽快从昭陵赶回。

婉儿烧掉那片纸,一夜无眠,却已经没多少眼泪可流。她知道八成是因为自己私下里找到母亲,偷着联络,触怒了天后,天后命又将她母亲转移到别处关押,以为人质。

这该怎么办呢?除了求狄仁杰长孙浪继续帮她寻找,婉儿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。

“这样吧。”天后思索半晌,终于下定决心,向房妃道:“你回去告诉阿允,叫他着人笞武敬真几十杖,快些打发他上路。他已经领受的校尉衔和巡牧监使,不用再动,原先怎么定的,就怎么行。武敬真如果在西北干得不错,能为大唐立点功劳,那是他的造化,也算他将功赎罪。他以后要再升官,就不用想了。这辈子就此到头,哼!”

这处分算很轻很宽容了,婉儿都觉得诧异。房妃只是叩头领命,并无二话。天后也懒得跟这个儿妇多说,转向婉儿问:

“你觉得怎样?我太宽纵自家人了吗?”

“天后约束外戚严厉,朝野皆知,若真有人非议,也不过是糊涂心肠,妄发怨谤,不足为意。”婉儿答道,“二圣恩德戴天,武敬真一介无知少年,初犯得赦,并不为过。”

“那就这样吧。早点把那烦人的田舍郎打发走,这辈子都别在我眼前出现最好。”天后挥挥手,命太子妃退出,又转向婉儿:

“唉,这都是为了阿奴……神鬼之事,圣人存而不论,是有道理的。婉儿你瞧,我把恭陵的事了结,她的病就好得快。武敬真瞎折腾,他自己死不足惜,我却怕风评又害了我女儿。这小闺女,命怎么这么不好,老是三灾八难不消停。”

婉儿应着,见天后又命人去接太平公主过来看视。不一时小公主来到,行了礼直接扑进母亲怀里,天后搂着她拍抚,又向她保母询问女儿起居汤药。

天后近日政务忙碌,太平公主又不能出宫院,母女俩好几天没亲近过了。太平公主把小脸搁到母亲肩膀上,哼哼唧唧地只是撒娇,闹着要出去玩。天后哄她:

“阿奴再宁耐几天。等你身子大好了,卢舍那大佛开眼,你三哥四哥成婚册妃,你都能跟阿娘出去看热闹,那可好玩呢,是不是,婉儿?你要是养不好病啊,我们都出宫去观礼,就你自己还得躺**养病,什么都瞧不着……”

“我要去看大佛!我要去看婚礼!”太平公主急得直跳,一转脸,忽然指住婉儿:

“阿娘,婉儿哭了。”

婉儿忙擦掉脸上泪水,笑回道:“婢子是迷了眼……正说英王冀王大喜日子,婢子怎么敢哭……”

“你就是哭了!”太平公主挣脱母亲,跪爬过来细看婉儿脸庞,“脸上的粉也冲掉了呢。婉儿,你为什么哭?”

婉儿张开嘴,想再编个借口,两串眼泪却又不听话地滑落面颊。

眼前眩晕晃动的世界里,天后似乎叹了口气,向太平公主保母等挥手示意她们退下,又把女儿叫回来揽住,问:

“婉儿,你到底是怎么了?”

婉儿伏地回禀,胸膛剧烈起伏,只说得一句“婢子罪该万死”,眼泪就象开了闸的溪流,再也遏抑不住。

她断断续续地边哭边说,将自己暗地里寻找母亲、得知母亲出家之后,又失去她踪迹的过程向天后和盘端出。没法避忌长孙浪、狄仁杰、苏味道这几个名字,且天后也知道她经常出外办差见人,她只能尽量轻描淡写那几人的作用,说他们都是受她重托,抹不开面子,才帮忙问话找人。

说完这些,她五体投地,向天后恳求:

“婢子自知干犯宫禁,罪无可赦,只想伏法之前再见家慈一面……我母女两个能死在一处,也深感天后大恩大德,来生结草衔环以报……”

“婉儿的阿娘不见了?”太平公主转脸看母亲,“阿娘,那是怎么回事啊?”

天后伸出一指,点住女儿双唇,严肃地示意她不要说话。她转向婉儿:

“令堂的事,你如果早点向我和盘端出,彼此都容易得多……且不说那个。我有一问,你好好考虑,想妥当了再答我。这话,我不会再问第三遍了。”

“是。”婉儿微弱应喏,心知天后是在提条件。

“年初常乐大长公主召猫鬼行厌胜,她儿子曾经想嫁祸给你,把你打昏杀害,假称你畏罪潜逃。他已经在庄敬寺得手,但你忽然逃脱,又在长孙宅里醒来,回宫报讯,破获了那一案。”天后问,“之后我问过你,你说可能是神佛护佑,自己在昏迷中,并不知道怎么回事。如今你还是这么答吗?”

“婢子……”婉儿咬住嘴唇,心念电转。阎庄和蒋王都已经暴露,且也都不在人世。应该牵连不到更多人了吧……

“婢子当时确实全程昏迷,并不敢有意欺瞒天后。但后来在长孙宅内,听人说了些话。之后猫鬼案完结,又见了些人,听了些话,大致能推测出当时是怎么回事……”

她把郭尚仪假死和她那哑子前夫的存在,告诉了天后,又提到阎庄和郭尚仪带阿邢入合璧宫加害孝敬皇帝夫妇、阿邢疑似蒋王府乐户女子等。郭尚仪原为天后之母荣国夫人侍婢,天后听得很认真上心,末了发问:

“阿郭为什么要背叛我武家?她原出身哪里?”

婉儿不敢提她原姓柳氏,生怕牵累到长孙家和阿浪,只含糊道:“她只说是全家遭难,被打成叛党,儿子给虐杀了,所以要报仇。她并不肯向婢子透露自己的出身……”

“我知道。”天后怀里的太平公主忽然道,“阿郭原来叫阿柳。”

婉儿吃了一惊,天后也神情诧异,低头问女儿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——大人说话,你别插嘴。”

“阿郭被抓走之前,不是一直陪着我吗?”太平公主说道,“我屋里还有个姓柳的婢子,有一天,阿郭正在发呆,忽然有人叫一声‘阿柳’,她和那个婢子同时出声答应。然后我们都大笑一场,阿郭还不好意思,说她走神想别的事呢,听岔了……嗯,我早知道阿郭没有死。”

“你早知道阿郭没死?”天后更惊异。

“对。阿娘我上次和你和阿耶去上阳宫,我中午跑出去玩,忘了在哪里,看见阿郭的影子一闪就没了。回来跟保母说,阿母说我是眼花了,或者见鬼了,叫我别跟别人说,怕惹阿娘担心……可阿郭那影子,明明就是活人的。我从后面叫她,她还回了下头呢,然后才闪进树丛里不见。我知道我没见鬼。”

这小闺女,什么时候学得谈吐如此清晰有条理了?而且这自信满满的语气……婉儿诧异地瞧着十二岁的太平公主,脑中闪过一句“有其母必有其女”。

天后又以指节轻叩书案,沉吟片刻道:“只怕那对搞鬼夫妻,如今还在西苑躲藏着。婉儿,你去传敕,叫禁军当直将军进来,得安排清宫。”

婉儿应了一声,伏地却不忙起身,试探着道:“婢子家母……”

“你母亲。”天后向后一靠,又揽住女儿,“之前一直有病,我叫人把她带到洛阳,一边给治病,一边妥当住着。你怀疑我拿她当人质,我也不否认。不过后来她看破红尘,要出家修行,我心里倒很不忍。她求度牒,要正式剃度,我也没答应,就是觉得对你太残忍了。你才不过比阿奴大二三岁……”

鼻子一酸,婉儿的眼泪又掉下来。伏地只听头顶上天后的口气确带怜悯:

“她自己落发修行以后,我也就心下松懈了,没再催管监视她。一个方外尼姑,还济得什么事?你在宫里我身边,草诏办差也很妥当,人又聪明,又尽心谨慎,是个可造之材,人人都羡慕奉承你。给你机会,你也舍不得离开内书省了吧……所以我还捏着令堂作什么呢?她这次失踪,我也很意外。不是我命人带走她的,信不信由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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